“咚——！”

房门又一次被吹开。

宋淮揉了揉眼，把书本合上，打了哈欠。

好困。

晚上了吗？

房内没有时钟，窗户被院子里的一个大树完全遮蔽，时间的变化总是难以捕捉。

他跳下椅子凑到窗户前，鼻尖抵住玻璃，仰头盯着树冠。

他其实想看天空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，他习惯用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大致时间。

树叶纹丝不动，他同样一动不动，玻璃被他呼出的热气洇开一小团白雾，鼻尖染上湿气，他只专注地盯着树影。

良久，树叶晃动，露出它身后的黑色天空。

到睡觉时间了。

他收回视线，转身，踮着脚一点点拉动桌上那几本厚重的书，一本又一本堆到大滚椅上，完成后慢慢推动它。

滑轮骨碌碌地滚动。

关上门后，他把大滚椅拉到门后，蹲下身，将书一本本抱出，抵到门板上。

推了推，书与门严丝合缝，他盯了一会儿，门不时轻微晃动，却没再发出声响。

他站起身，吭哧吭哧地把大滚椅推回书桌前。

做完这些，他微微喘气，肚子短促地叫了一下。

他捂了捂，跳着去拍门旁的按钮，房间顿时一片黑，伸手不见五指。

他回身小跑几步，扑到床上，抱着肚子用力地蜷成一团，乱七八糟地盖上被子。

眼睛一下一下眨着，由黑变黑，只是风声停了。

“今天晚餐这么丰盛？”

黑暗中，爸爸的声音响起。

伴随越来越近的脚步声，世界一点点地变化。

黑暗褪去，暖黄的灯光照亮周围，空气中似有香气弥漫。

宋淮坐在沙发上，正做着功课。

听到声音，他扭过头，爸爸出现在餐桌边。

客厅与厨房是相连的，餐桌也不过距离宋淮十几步的路。

爸爸低头盯着餐桌，又抬头看向妈妈，语气惊讶：“今天...是什么日子吗？”

“你猜？”妈妈把饭锅端出，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，很漂亮。

“就不能直接公布答案？”爸爸看着妈妈，语气变得轻松。

宋淮坐立难安地动了动，睁大眼睛，盯着爸爸看。

妈妈笑着不说话。

爸爸将脸转向宋淮，语带笑意：“小淮，你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高兴吗？”

宋淮很快地点头，对着爸爸笑个不停。

“你也这么高兴呢？”爸爸说，“那这件事肯定和我的宝贝有关了，我想想啊——考试拿了满分？”

宋淮只是笑，很奇怪地停不下来，眼睛看向妈妈。

“不止，”妈妈语气里都是笑意，“他可是全科满分，连大班试卷都能答得上，校长说他很聪明，可以考虑跳级，还有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成绩，她可以尝试给他写引荐信，让他到诗华国际上小学。”

“诗华国际？那我儿子是神童啊！”爸爸笑起来，朝宋淮拍拍手，张开手臂，“来，给爸爸抱抱，想要什么玩具？爸爸明天带回来给你！”

“买什么玩具，你给他买点题本吧，”妈妈收起笑，略微皱眉，“他毕竟才刚上幼儿园，虽然现在成绩不错，但要一直保持就不能太放任他。”

妈妈不笑了，表情变得和平常一样，宋淮便不敢动，看了看举着手的爸爸，又拿余光偷瞄妈妈的脸色。

爸爸没回妈妈的话，朝宋淮眨眼，走来将他举得很高。

身体腾空，世界旋转。

爸爸仰头亲他脸颊，说：“哎哟我的宝贝变这么重，长大了。”

很痒，宋淮笑出声，他挥舞几下手臂，低头望爸爸一眼。

爸爸也在笑，很高兴。

似乎。

宋淮缓慢眨了眨眼。

他看不清爸爸的脸。

爸爸五官被蒙上一层雾，宋淮用力揉了揉眼睛。

再次看去，还是模糊不清。

他露出茫然的表情，心脏却开始砰砰作响，仿佛被抛在空中，失控地急速下坠。

他急急伸手，往爸爸脸上一抹。

手虚虚地拂过爸爸，抹不掉他脸上的雾。

甚至没有触到实物的感觉。

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，又看向爸爸。

爸爸仰着头，用空白的脸看着他笑。

泪落到爸爸脸上，在爸爸脸上划了一道墨水，爸爸的脸如水般淡去，与黑暗融为一体。

他快要不记得爸爸了。

一瞬间，声音消失，光亮消失。

“嘭！”巨大的响声从更远处传来。

宋淮睁大眼猛地从床上坐起身，心口悸动。

他大口大口地喘气，眼前一片黑，身体很冷。

他感觉到了风。

他转过头，想去看门板是不是被吹开了，脚踝却突然被冰凉的什么抓握，把他往下拖。

“！”

他下意识要喊，脑袋磕到了床的不知道哪个地方，坚硬的实木打断他未成形的惊叫，额角一痛。

连带着被子一块儿摔下，耳边响起鞭炮声，同时袭来的是脸颊上一瞬的疼痛。

嗡嗡耳鸣，天旋地转。

他茫然抬头。

女人模糊的脸在他上方，对视的那刻，有什么温热的滴落到他脸上，滑进他嘴里，女人嘴巴一张一合。

咸的、苦的。

在说什么？

我听不见。

妳不要难过。

......妈妈。

他扯了扯嘴角，想摆出笑脸，下意识伸手去拉妈妈的衣角，一个枕头猛然压下，闷住他的脸。

强烈的压迫感挤压他，睁着的眼睛被粗粝的布料猛地划过，一片火辣。

眼泪一下就出来了。

宋淮不自觉地挣扎起来，但手脚被什么东西缠住，抬不动。

太久没说话，他无声地张半天嘴，才想起来叫一声妈妈。

没有回应，压在脸上的力道越发强，空气稀薄，他张嘴呼吸，隐隐闻到枕头中陈旧的潮味。

耳鸣渐消，女人的声音清晰起来，她小声啜泣：“...你不要再动了，你为什么不能乖乖的？为什么不听话？你死掉就好了，没生下你就好了......”

妈妈的声音沙哑，哀求着，哭泣着。

她总是痛苦的。

因为宋淮不足够听话，因为宋淮不足够聪明。

对不起。

他张了张嘴，没发出声音，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呜咽。

他压住想要挣动的手脚，努力安静下来。

对不起，妈妈。

心跳声越发剧烈，什么东西攥住他不断收缩的心脏。

捏紧、捏紧、再捏紧。

呼吸困难，眼前是模糊的黑。

很困。

睡吧、睡吧。

只要睡着就好了。

梦里有明亮的灯光，温暖的饭香，妈妈会对他笑，爸爸会抱着他转圈。

渐渐，他飞起来，往天上地上飘去。

世界旋转。

他闭上眼。

………

……

…

再次睁眼时，枕头还压着他，周遭什么声音都没有，静得可怕。

身体变得很重，手抬不起来，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。

......妈妈？

他几次想喊，却只能发出“嗬嗬”声。

许久、许久。

手指慢慢地能动了，一根、两根、五根。

脑袋昏沉。

身子底下是坚硬的触感。

他躺在地板上。

……可他为什么躺在地板上？

宋淮抖了一下，脸上的枕头随之晃动。

枕头似乎变轻，他抖着手，试探地把脸上的枕头掀开。

几分钟后，轻盈而沉重的枕头掉落在他脸旁。

房内安静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，门半开着，被风吹得又开始不停“咚咚”地撞墙。

被子凌乱地缠在他身上，他躺在地上，茫然看着天花板，树影晃动，像一张张哭泣的鬼脸，无声地注视他。

额角一钝一钝地跳动，带着灼灼痛感。

他摸了摸，有些湿热。

手往下一滑，触到左脸，左脸麻意明显，片刻后才感受到手的触碰，他虚弱地碰了碰，感受到热和肿。

他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，用力。

痛。

窒息。

想吐。

但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。

他松了劲，手捂上脸，无声痛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