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• 第一章 - 局外人
最后更新: 2025年12月22日 上午12:34
总字数: 2729
林晚蹲在老旧筒子楼昏暗的楼梯拐角,就着最后那点天光,仔细地数着手里的钞票。手指因为常年接触化工清洁剂而有些脱皮,抚过纸币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
三百七十八块五毛。
这个数字,是她今天跑遍三个区、做了四份零工的全部收入。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红色的一百元,其余的用橡皮筋捆好,塞进牛仔裤内衬缝死的暗袋里。那张一百元,是她给奶奶买止痛药和营养剂的“专款”。
楼道里弥漫着公共厨房炖煮廉价食材的气味,混杂着霉味和潮湿。隔壁传来夫妻的争吵声,锅碗摔碎的脆响,然后是孩子压抑的哭泣。
林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闭上了眼睛。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二年,这里的每一种气味、每一声喧嚷,都如同长进她骨血里的刺,不致命,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归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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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着一个城区,城市的另一种黄昏正优雅地降临。
陆星宇骑着自行车穿过种满法国梧桐树的街道,车轮碾过金黄的落叶,发出好听的脆响。空气里有桂花残留的甜香,混合着某户人家窗口飘出的钢琴声。他刚刚结束学校的篮球队训练,头发还湿漉漉的,运动服外套随意敞着,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。
他在一家名叫“屿”的独立书店咖啡馆前停下。橱窗里暖黄的灯光透出来,照亮精心摆放的书和新到的黑胶唱片。这是他每周二、四晚上兼职的地方。与其说是为了那点时薪,不如说是他喜欢这里的氛围——安静,有序,弥漫着咖啡豆和纸张的香气。
“星宇来啦!”店主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,正在吧台后擦拭杯子,“老位置,靠窗那张桌子,刚到了一批英文原版艺术画册,需要整理上架。”
“好嘞,陈叔。”陆星宇笑着应了,声音里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朗。他换好围裙,动作熟练地开始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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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七点半,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。
风铃叮咚一响,先灌进来的是一阵深秋的凉风,然后才是那个身影。林晚站在门口,似乎不适应室内的明亮和温暖,眯了一下眼睛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,里面是件不合时令的薄款灰色连帽衫,帽子拉起来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。
她是来送清洗剂的。咖啡馆的卫生间使用一种特殊的瓷砖清洁剂,每周由固定的公司派送。原本的送货员今天请假,这个临时的活落到了打零工中介手里的林晚头上。
陆星宇正抱着几本厚重大画册往书架上放,闻声回头。他的目光掠过她普通的衣着,落在她手里那个沉重的白色塑料桶上。“是送清洁剂的吗?麻烦送到后面储物间,谢谢。”他语气礼貌,指了指方向。
林晚点了点头,没说话,拎着桶向里走去。桶很重,她瘦削的肩膀微微倾斜,手臂绷紧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经过陆星宇身边时,他闻到了一丝很淡的气味——不是清洁剂刺鼻的化学味,而是一种更复杂的、属于室外、属于奔波、属于……某种他不熟悉的生活的、清冷微涩的气息。
储物间在咖啡馆最里面,需要穿过整个阅读区。林晚低着头,脚步很快,但步履间有种奇特的轻盈与警惕。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沉浸在书本或笔记本电脑中的人们,扫过他们手边冒着热气的精致咖啡杯,扫过他们干净柔软的衣衫和安然的侧脸。那目光里没有羡慕,更像是一种冷静的、保持距离的观察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。
陆星宇放好书,下意识地跟了过去。储物间门开着,他看到那个女孩正费力地将大桶放到指定的角落。然后,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签收单和一支廉价的圆珠笔,转身递向他。
“请签收。”
这是陆星宇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。比想象中要低一些,有些沙,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,但意外地清晰。他接过笔,弯腰在旁边的矮柜上签字。这时他才注意到,她摘下了帽子。
一张年轻但过于苍白的脸。头发是纯黑色的,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低马尾,几缕碎发落在颊边。她的眼睛很大,瞳孔的颜色很深,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情绪,像两潭望不到底的静水。但吸引陆星宇的,是她左眼眼角下方,一颗很小的、淡褐色的痣。像一滴无意间溅落的泪,凝固在那里。
“给。”他签好名字,撕下回执递还给她。指尖短暂地相触,他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凉,以及指腹和虎口处粗糙的薄茧。
“谢谢。”她收回手,重新拉上帽子,将那颗泪痣和过于平静的眼神重新掩藏起来,转身就往外走。
“等等,”陆星宇自己都没太想清楚,话已经出了口,“外面挺冷的,要不要……喝杯热水再走?员工福利。”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。
林晚的脚步停在储物间门口。她侧过半张脸,光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清晰的线条。“不用了。”她的拒绝干脆利落,没有任何犹豫或客套,仿佛接受陌生人的一点善意,是一件需要额外耗费力气且毫无必要的事情。
她径直离开了。风铃再次响起,门关上,带走了那股清冷的气息,也带走了那个与这温暖、文艺、井然有序的空间格格不入的身影。
陆星宇站在原地,手里还拿着那支没放下的圆珠笔。窗外,城市的灯火已经完全亮起,璀璨连绵。而那个女孩消失的方向,是灯火背面,更庞大、更沉默的阴影区域。
他忽然觉得,刚才那几分钟,像在平稳流动的时光里,凿开了一个小小的、异质的孔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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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晚快步走出咖啡馆所在的街区,直到转入一条没有路灯、只有几家廉价店铺霓虹招牌闪烁的小巷,她才放缓了脚步。冷风穿透单薄的外套,她打了个寒颤,将手插进口袋,触碰到里面那张一百元纸币粗糙的边缘。
咖啡馆里的暖意和光亮,像一场短暂而不真实的梦。那种地方,那些人,离她的生活太远了。那个男孩眼睛里的清澈和礼貌性的关心,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,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细微的刺痛。那是一种提醒,提醒她身上还沾染着楼梯间的霉味、清洁剂的酸味,提醒她口袋里那张待付的医药费单据,提醒她等会儿回家要面对奶奶忍痛的沉默,以及……周坤可能打来的、催问“那件事”考虑得怎么样的电话。
她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个屏幕有几道裂痕的旧手机,屏幕亮起,没有新信息。她松了口气,但悬着的心并未落下。周坤给的最后期限,是明天。
巷子尽头,她那栋筒子楼的轮廓在昏暗中显现,像一头匍匐的、疲惫的巨兽。几扇窗户亮着惨白的灯光,更多的窗户漆黑一片。她的家,就在其中一扇漆黑的窗户后面。
她握紧了口袋里的钱,抬起头,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油烟味的空气,朝着那巨兽的入口走去。
而在她身后遥远的另一个街区,“屿”咖啡馆的橱窗依然温暖明亮。陆星宇结束了兼职,推着自行车出来。他下意识地朝女孩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,只看到都市夜晚璀璨而迷离的光河,无声流淌。
那个眼角有泪痣、手指冰凉、眼神像寂静深潭的女孩,像一个偶然投入他平静湖面的小石子,涟漪很快散去。他骑上车,汇入回家的车流,心里想着明天要交的物理作业和周末的球队比赛。